第20章 最后一个她 作者:黄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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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剩西西这一个女友了。

也不是她脾气不好赶跑了身边所有人,只是她向来是这样的:不会轻易去搭讪,女生也不。她总是一贯的看着女孩子们,与女孩子们的笑。你说,她听着;但让她加入进来,难。有人质疑她的倾听,她也不在乎,只是朝你笑,转瞬即逝的。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接受过她连珠炮似的倾吐的人大多觉得受宠若惊,最后都成了她的女友,锁在闺阁里说话的那种。

可她终究只剩西西这一个女友了。

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与从前男友形影不离的关系,任谁都没有办法插进一句话入去,再者她那样的个性,渐渐也就没人去自讨无趣了。

西西却是那种被动的人。她说,西西,我中午不和你吃饭咯。西西说,好。她说,西西,中午吃猪排饭哦。西西说,好。她说,西西,周末去刷街哦。西西说,好。就是这样,一个总不在乎别人的人和一个总不在乎不被别人在乎的人。

就剩了她倆。

西西是那样一种女孩,出身小农村,是真的小农村。她从来没想过在她出身的这个富庶城市还会存在鸡犬相闻的地方。西西说老家的北边便是省界,自己却从未跨越;西西说老家的夜晚望不到边,总能听到墙角悉悉索索人的话语。西西说她怕狗叫的声音,老家的夜里除了狗叫什么都没有。

西西对她是崇拜了,或许西西对谁都是崇拜,总是急急惊叫起来“某某事物我们那儿是没有的”,一点儿也不遮掩的样子。

大一西西来的时候,穿一件孔雀绿摇粒绒套头衫。那年也不知道怎么的,夏天的尾巴了,一点都不热,秋老虎都躲了起来捉迷藏。军训的时候她和西西穿迷彩短袖,冷得简直要了人命,谁都急着抓一件两用衫。

军训一结束她就拉西西去逛街,信誓旦旦要给西西治一身气派的行头。那时周遭的人尚不知她是冷漠的人。她在心里揣着西西的身世,为西西难得的细心体贴:刻意避开了自己常去的商场,研究着本市的地图,挽着西西的手去盘旋交错的时尚小街,穿行在一家家小店——琳琅的衣衫五颜六色,棉花糖一样轻柔又理不清的卡通图案,正配着西西的娃娃脸,让她当下绽出一个由衷的微笑来。

而西西,似乎是第一次见识这样声势浩大的衣物采购。五层楼的时尚广场她们从一层坐到五层,从五层坐到一层,一件件细细地看,一件件兴高采烈地试,孔雀绿摇粒绒套头衫穿了又脱穿了又脱,直到西西通红的双颊都冒出细密的汗珠,鼻尖都藏不住快乐的吸溜声。

两个人隔着试衣间的门就咯吱咯吱笑起来,是比连帽衫上的卡通图案还天花乱坠。

西西在店里换下旧衣裳。她随口问西西都是谁给她买这样老气横秋的衣服。

西西说,我妈。

她想到开学初那一天她午睡醒来,对床突然多出来的那一对母子:女生睡去了,母亲还在看着自己的孩子。见她醒来,中年女子赶忙颔首与她打招呼,用手拢了拢自己卷曲干枯的长发,长满雀斑的脸上绽开一个近似谄媚的笑。

她看着西西妈,觉得有些心酸。

西西家寄来的钱愈来愈多。知道这件事是她见西西穿了一件白羽绒长大衣。羽绒被压得很薄、熨帖,衬得她丰满的上围更凹凸有致。

她假期当好玩,去了常光顾的商场打工站柜台,隐约记得楼上高级成衣的专柜进过一件类似的衣衫。

“你新买的?”她问。故意轻描淡写的语气。

“嗯。阿爸给我买的。”她回,随手把大衣扔在对面她的床上。

她像被呛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再后来她陪西西去买手机。西西的旧款OPPO直板机摔了坏。她安慰西西,修一修就好,你看,按键都还能用呢。

西西低声嘟哝了一句:“才用了一年不到……”

去了店里,穿荧光色滑雪衫、烫爆炸头的店员对她们说:“修不了。要修就寄回总厂。”她摆起大姐的风度,一只手把西西往回推:“怎么修不了?明明刷个机就可以!”店员不理她们,一颗颗把闪着光的人工水钻往自己手机壳上贴,十指也沾满了这样晃眼的色彩。

西西在身后悄悄拉她:“算了啦,那就不修了……”

她和西西去了苹果专卖店。西西与她说:“最近大家都在用什么苹果。阿爸给我寄了钱。我不懂,你帮我挑个好的。”她看着西西真诚的眼神才知道刚才的话并非玩笑。“你不是也用触屏手机吗?划来划去的,好有意思!”那时她用的是索爱,LT系列的最新款。比起iPhone,她喜欢索爱干净文气的外表——她总这么向她宣称。

走出店门的时候西西走在她前面,回过头来朝一笑:“五千多块就买了这么一个小盒子。”

她那时才知道西西的身世。西西原本总是刻意回避。开学初那个中年女子的笑几乎让她一口咬定西西来自单亲家庭——是那样一个惨淡而无人问津的笑。

她头一次听西西谈起她的阿爸,是一个常年在外经商的男子,从前在海轮上搞运输,后来上了岸做重机生意。也许是因为出生小农村,在一线城市打拼的西西的阿爸分外努力。西西讲到这顿了一顿,像有些犹豫又像下了很大决心:“阿爸两年前自杀过,被妈撞见了,”她接着说,“她中午回家,看见阿爸吊在天花板上。妈把阿爸拉下来,两个人就哭了好久。”

“那时候我高考,阿爸做生意砸了,不让我知道。”

“阿爸脖子这儿现在还有一道儿。”西西说,说着拉下一点领口子,指着下巴颚的地方,饱满洁白的脖颈上散落着几粒朱砂痣。

“这事你别跟别人说,”西西笑起来,“只告诉你一个人。”

到她上到了大学二年级,西西阿爸的生意已经做得相当有起色了,从长三角到珠三角,父女两个一年到头很少见面。

她和她的前男友分手就是再这个时候。很突然。两个人没吵过什么架,就是这样不能走在一起了。她总觉得他不是自己该属于的那个男孩子。

她回去得也很突然,拖着行李箱在宿舍楼下给西西打电话,快下来帮我搬行李呀!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烤牌!

她听到西西“蹬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立在面前对她笑,她也笑,两个人像刚被春风吹开的冰面。

西西抬着她的大箱子上楼,她跟在西西后面。走到宿舍楼梯口就听到寝室里其他舍友招呼西西:“快来,西西!快来,西西!我们终于发现怎么卷头发最好看了!”

她看着同宿舍的三个小女生举着卷发棒互相侍弄对方的头发,忽然觉得自己的长直发有些刺眼。

兴许是因为那时刚分了宿舍,兴许是因为她自己刚分了手。她对许多事愈发不在乎起来,身旁先前那群女友渐渐地散了。也还是会在走廊或课间打招呼;她有需要帮忙的,女友们也还是会应;只是四五个人站成一排挤满过道的再也没有了。

只剩西西这一个女友了。

那天的事,发生得没什么预兆。

是一节西方美学史课,上午三四节,上得人饥肠辘辘,捣着脑袋要睡觉。好几个人从大阶梯教室的后门溜了。

她已经写了一节课的作业,语言学概论,国际音标扭扭曲曲的笔画教她想起食堂的面条,她凑过去问西西:“中午吃什么?”

西西像是被一惊,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啊?”

“中午吃什么?”她又问。

西西的手机“叮”一声。西西最近总有微信。是谁在和西西眉目传情?是谁上个星期签了西西的手去吃的日本料理?是谁捧着一束花非叫西西下楼去?

她不问。她想,自己一向都是不问的。

“没什么特别想吃的。”西西说,“都可以吧。”魂不守舍地。

“吃南食堂的面条怎么样?”她问,语气竟然陡地有些小心翼翼,斟字酌句,像一个个掰开按着炸弹的手指头。

“嗯……”西西想了一会,“可以啊。我要去吃北食堂的砂锅。我自己去就好。”西西说完看着她。

她的嘴唇抖了两下,像有股气从胸腔里上来,左冲右撞地,怎么也找不都口儿。

“那就吃砂锅好了。”末了她终于吐出一口大气,有点像放弃,那口气却又像跑不干净,留了个尾巴在她心窝里。

“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吃就好。”西西的手机又响起来,iPhone的屏幕亮了一道又一道。

“我问你,中午吃什么,”她的口气像审判,“是来跟你商量,不是等你通知!”

西西望着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自己也惊诧,怎么声音就这样自己高了八度。

“亚里士多德的美学思想……”西方美学史的老师顿了顿。

“你可以去南苑吃面条的呀,我自己去北苑就好。”西西还追在后面不停地说。

她“呼啦”就伸手掀倒了桌上的一瓶水——乐扣乐扣的杯子,她总忘记带水杯,到最后就干脆用西西的。乐扣杯里的水流出来把西西送她的雪纺衫长袖浸湿了一大片。

那已经是大三了,西西阿爸寄来的钱愈来愈多,都有点来不及用。西西总买许多穿不来的衣服,奇了怪了,那么多衣服,都是西西自己买的,却偏偏西西穿着都不合身,套在她身上一件件竟都刚刚好!西西把这些衣服通通送了她,春光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一片一片都是绯色。她想和西西说,她家里发来短信,说最近投资失败。这句单想舍于西西的分享也就被她生生吞了下去了。

就剩西西这一个女友了。她想。

西西还是陪她去了南苑。她和西西对坐,每人面前都放了一碗胀烂的面条,圆滚滚躺在混浊的汤水里。西西的手机时不时响,“叮咚叮咚”都是蠢笨而恼人的声音。

“明天要义卖,衣服都放在纸板箱里了?”西西瓮声瓮气问。

“放好了。”她想起昨晚两人坐在宿舍地上一件件挑拣旧衣服的模样,仿佛大一携手同游不过昨天,而箱底压的,就是那件半旧的、孔雀蓝摇粒绒衣衫。

终究只有西西这一个女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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