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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枝

作者:小尸妹

状态:已完结 分类:古代言情

时间:2024-04-29 08:26:54

《登高枝》,这本小说的作者小尸妹创作的古代言情风格的小说,书中主要讲述了:继而在我诧异的目光中,殷千澈捡起一块糕点,擦了擦,又吹了吹,一口咬了下去。「殷千澈。」这一刻,我甚至忘了那些规矩,直呼他的名讳。我伸手拦他,却被他箍着手腕握得更紧。「好吃。」殷千澈说着冲我偷偷使了个眼神,像是暗示着什么。我回头看去,只见殷恪扒着门缝探出个脑袋来,在被发现后,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撒开手,一溜烟没影了。那日,殷千澈同我说了好多殷恪小时候的事情。我只是静静的听着,那时我并不懂他的话中之意,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将殷恪托付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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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都在

5.

殷元烨死的那日,我的伤刚好,正在宫中跟着管教嬷嬷学规矩。

我没想到那日救我的人真的是殷元烨的表哥——殷千澈,那位我望尘莫及的皇帝陛下。

我醒来时眼睛几乎要被那镀金镶玉的宫灯晃瞎了,仿佛间还真看到那梁上的凤凰飞了起来,柱子上盘旋的金龙呼啸着冲我而来。

我使劲搓了搓眼睛,又狠狠朝自己的大腿掐了一把,掐得眼泪飙飞。

泪眼朦胧中,有人款步而来,他抬手轻轻柔柔抹去我眼角的泪花,似是无奈道:「怎么,委屈?」

殷千澈揉了揉我的头发,「确实得先委屈你做几日的贵妃,皇后之位还得等一等。」

我的老天爷。

这算什么委屈,我从未受过如此……如此幸福的委屈。

我仿佛傻了般,连连摆手,呆愣成了结巴:「不,不委屈。就,就当贵妃,也挺好的。」像是意识到什么,我忽然掀了被子,冲下床,直挺挺跪倒在殷千澈面前。

「奴,奴说错了。奴身份卑贱,怎敢肖想当贵妃!」我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想起从前在翠红楼听那些客人的说的,当今圣上不近女色,前有尚书嫡女牡丹宴意图爬床被丢进了湖里,后有绝世舞姬色诱失败被扒了衣服冻死在冰天雪地。

我既无尚书嫡女之身世,又无绝世舞姬之容颜,只是上京里一个卑贱的女子。

我怎敢?

我心中懊悔,恨不得立刻赏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赏几日前的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我还肖想当皇后呢,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起来。」

含着愠怒的声音冷冷传来,如一盆冷水扑下,凉意穿透心尖。

「奴不起,奴知道错了。奴当日,当日神志不清说的都是些浑话。奴不当贵妃,也不当皇后,奴——」

我的话停在舌尖,我被人拎着衣领一把揪了起来。

「抬头,要不然朕命人把你这双漂亮的眼睛挖了。」

埋头如鹌鹑的我瞬间将头抬了起来,而这一抬眼,我便再挪不开眼。

眼前的男人眉眼间和殷元烨有三分相似,眼眸深沉如华丽的黑玉,勾魂摄魄的美。鼻梁高挺,轮廓棱角分明,英气而慵懒,冷冽而矜贵,唇边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淡笑意。

我红了脸,心想,尚书嫡女和绝世舞姬也是情有可原的。

许是被我直勾勾地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殷千澈轻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再看,眼睛挖了。」

我一骇,又要跪,却被人拖住,殷千澈拉着我,生生又将我拽了起来。

「以后不许动不动就跪。」

「为何?」我不解。

后来我才知,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也有的。

有些人能跪,有些人不能跪,有时候需要跪,有时候坚决不能跪。

殷千澈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道,「明日记得跟着嬷嬷好好学。」

他一顿,续道:「宫里的规矩。」

6.

在翠红楼时,我便是最机灵的姑娘。

我学规矩学的很快,管教嬷嬷是宫中老人,五十多岁了,笑起眼尾的皱褶都泛着柔意,她说:「娘娘聪慧。」

聪慧,这倒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夸我。

我心飘了飘,笑着,想回嬷嬷一句,却听见一阵银铃般脆生生的笑声。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倒是好大的阵仗。

我遥遥望见那众星拱月中一抹娇嫩,一身水粉色宫装的女子踱步而来,她遥遥望来,在目光触及到我时,似有些惊讶地捂了捂唇。

「翠红楼……的凤澜姑娘?」

我心中冷笑,这一开口便是来找茬的了。

殷千澈封我为贵妃的事情早已闹得天翻地覆,便是街头巷尾的稚童都知,她一个宫妃怎么会不知。

「姝嫔娘娘,这是贵妃娘娘。」嬷嬷提醒道。

姝嫔,顾玉姝,是当今骠骑大将军顾盛的妹妹。

顾玉姝没有要跪拜行礼的意思,即便我位高她一阶,她忽略了嬷嬷的话,看向我,道:「哦,凤澜……不,娘娘倒是薄情,小侯爷这才刚战死沙场,姑娘便转头投入了他表兄的怀抱。」

我知是她是故意的,可仍旧没忍住一头钻进了那圈套。

「殷……小侯爷怎么了?」

他不是去娶那鞑靼公主了么?

「娘娘不知?」顾玉姝嘴边的笑多少有些讽刺,她道:「小侯爷死了。鞑靼人不讲信用,假借和亲之名偷袭了我军。五万人马在边塞全军覆没,小侯爷尸骨无觅。」

「他这是为国捐躯。」我冷着脸,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娘娘倒是大义。」顾玉姝目光一闪,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惜了年纪轻轻的小侯爷。据说那日,小侯爷被射落马下,鞑靼人砍了他一刀又一刀,逼他跪下,他都——」

「够了!」我抄起茶盏掷了过去。

好歹是一个被窝里呆过的人,我实在听不得这些。

顾玉姝这个将门出身的千金也是个硬骨子,她笑着,非但没躲还迎面上前了一步,直直撞上我掷出去的茶盏。

血水混着茶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那一张漂亮的脸庞瞬间变得触目惊心。她上前拽住我的胳膊,扭曲的脸径直往我眼前怼,神色中总有一种疯狂的悲戚:

「他死的时候还说,他食言了,对不起翠红楼的——」

「凤澜姑娘。」

7.

「殷元烨,三年前你到底怎么死的?」

我盯着那个血窟窿。

「中箭死的。」殷元烨平静回道,不像是撒谎。

我起身,绕着殷元烨转了一圈,最终在他面前站定,仰头看他:「怎么没其他伤?不是说你被鞑靼人砍了一刀又一刀?」

「希望我死的这么惨?」

「你负我,你活该。」我嘟囔道,「谁叫你去娶那鞑靼公主的?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不,命都搭进去了。」

「狠心的丫头。」殷元烨如此评价我。

我不否认,继续问他:「那你怎么死这么久了还不去投胎,还在皇宫里?」

殷元烨冷笑一声,「呵,你以为我不想么?我在地府排了三年队了,好不容易要投胎了,却不想不知怎地被人召了回来。」

说着,他睨了一眼我。

这家伙永远这么欠揍。

谁召他了?我召的明明是……

「那你表哥呢?殷千澈呢?」我想起什么来,慌忙问道。

「他功德圆满,早投胎了。」

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乍然在眼前破碎,我泄了气,像霜打了柿子,焉巴了。

「你……」殷元烨顿了顿,他直挺挺地站着,用余光迅速瞥了我一眼,问的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很想见他么?」

我打起精神来,却是答非所问:「你怎么不能早投胎?」

「我罪行累累,辜负了一人,被召回来赎罪。」殷元烨垂眸道。

辜负了一人?我么?因为当年之事?

「我早原谅你了,快滚回去投胎吧。」我挥挥手,想赶他走。

屏山老道给我的符说的明明是可以召来心中最思念之人,我怎么可能最思念殷元烨?

我与他,左右不过是生如浮萍的娼女和意气风发的骄子之间的一段露水情缘。

我爱过殷元烨的,但也真正放下了,许是从知道他离京去鞑靼公主的那一刻起,我和他的故事就结束了。

殷元烨默不作声,也不动,他深深地望着我,眸色复杂:「殷千澈当真那么让你放不下?他有什么好的,左右不过是个心机深沉的骗子。」

「你们相处不过短短七日,你……」

我像是忽然被踩到尾巴炸毛了的狸奴,柳眉一竖,怒道:「可这七日就是好比你那半年!」

这一刻,殷元烨胸口的血洞好似移到了我的心上,那里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带着疼痛的气愤和酸楚的委屈。

我爱殷千澈,但没有人相信。

天下人都觉得七日太短,不足以让一个人深爱上另一个人,尤其是那一个人曾是低微的娼妓,而另一个人是高贵的皇帝。

帝王无义,婊子无情。

任谁都不相信,我也会动心。

8.

我挣脱开顾玉姝时,远处的小太监恰到好处地叫了一声。

「皇后娘娘驾到——」

那是我第一次见沈如意。

她裹在朱红色华衣里,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摆逶迤三尺,华贵而雍容。

沈如意美得明艳,灼若芙蕖,可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沉沉的寒气,那双眼本该若秋水般灵动,却冷得像冬日的死水。

她看向我时,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僵硬而诡异的笑。

「嗯?怎么回事?」沈如意点了蔻丹的手轻轻捏起顾玉姝的下巴。

顾玉姝这时倒落下泪来,额头干涸的血迹显得有些狰狞,可沈如意却不避讳,反直直地盯着她看。

「皇后娘娘,是臣妾的错,是臣妾跟贵妃娘娘说了小侯爷的死讯,才惹得贵妃娘娘生气,拿茶盏砸了臣妾。」

字字皆是她的错,句句却都再说我。

我笑了,气笑的,却也没反驳什么,终究是我技不如人,被上了一课。

沈如意松开捏着顾玉姝下巴的手,淡淡地扫了眼我,开口,只两字,「跪下。」

满地的碎片,她叫我跪下。

「贵妃,这是宫里的规矩。」

宫里的规矩,殷千澈,你教我学的便是这么?

可这哪是什么规矩,这分明是吃人的本事,活命的要领。

我倒没有迟疑,跪得利索,碎片扎破了膝盖,鲜血晕开了一地。可再疼,我也没落下一滴泪,腰杆也不曾弯一分,我跪得像棵小白杨,笔直不屈。

「你倒是傲。」沈如意突然笑了起来,她弯腰逼近我,突然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不知何处惹恼了沈如意,她越掐越紧,死死地盯着我,那双黑气氤氲的眼中似有癫狂之意。

「你是个好姑娘,合该死得早些,早些,解脱——」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好似那砧板上搁浅扑棱的鱼,寻死觅活的求一口空气。

我伸手使劲去扯沈如意的手指却怎么也扯不开,眼泪浮上眼眶,我干呕着,憋得一股气,即便眼前发黑,也死死不肯让它掉下来。

「沈如意!」

一声厉喝传来,那双禁锢着我的手松了,我被人捞了起来,飘飘然坠入了一张温柔的网里。

「抱歉。」

黑暗在一点点散去,视线中的眩晕感变成了斑斓的光晕,我倚在殷千澈的怀里,只见他紧绷的下巴,和那微微颤抖着的紧抿的唇。

他的语气里竟全是担忧和愧疚:「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絮絮叨叨的殷千澈紧紧的箍住我,那一瞬间他竟连指尖都在发抖,似乎在后怕什么。

「殷……千澈。」

「我在。」

他低头看我,我一眼便望进了那双温情的眼眸。

我好似真的要溺死在心动的海啸里了。

9.

英雄救美,总是自古不渝的深情戏码。

在我迷失在殷千澈的温柔乡前,我先掉进了殷元烨的销魂窟。

我对殷元烨也算是一见钟情。

彼时,他在边塞刚打了胜仗,战功赫赫,班师回京后在京中掌的是十二卫之首的金吾卫。

桀骜不驯的殷小侯爷,时年二十,如宝剑出鞘般锋利。

殷小侯爷生平嫉恶如仇,最爱打抱不平。在翠红见我被荣国公府的二少爷羞辱时,他上来二话不说,一脚就踹开了那死肥猪。

踹完,殷元烨便冲我笑,那笑容带着点少年的佻达和小侯爷的矜贵,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星河灿烂的璀璨。

我一愣,不小心打翻了盛满琼浆玉露的紫金盏。

碎玉碰撞啷当响。

世间情动,不过如此。

「我当年真的爱过你,我对天发誓——」

殷元烨黑了脸,冷声打断我:「你别对天发誓,小心又遭雷劈。」

「你!」我气,偏要对天发誓,指着殷元烨道:「我现在也真的放下你了,否则天打五雷轰!」

明月朗星的夜空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闷雷阵阵滚过。

我愣住,心中遽然被劈出一条鸿沟。

莫非,我真的还深深爱着殷元烨?

「我怎么可能会还爱着一个负心郎……」

殷元烨仿若僵住,他的声音无端染上涩意,「其实,当年——」

「当年?」

「扣。」

「扣、扣。」

突然响起的脆朗敲门声打断了殷元烨的话,我听到小宫女来报——

「谢太傅来了。」

10.

「让他进来。」我道。

「进来?」殷元烨不可置信,他瞬间冷了声调,拂袖怒斥道:「三更半夜,一个外臣进太后的寝宫,放肆!」

他一怒,阴气更甚,煞气更烈,我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心直钻了上来,瑟缩一抖。

但也只瞬间那寒气便退了下去,殷元烨退开几步,独自一鬼站在墙角,在月光冷冷泊出的一弯霜白里阴沉着一张俊俏的鬼脸,散发着三尺寒气。

倒像是个被做错事罚站的小孩。

「我和谢止……」

我刚想解释,寝殿的门便开了。

谢止走了进来,他一袭月白官袍,金线飞绣勾勒出竹影与飞鸟,恰好一缕月光通过微开的门缝,照在他的身上,给他周身铎了一层温润清辉。

「娘娘。」谢止揖礼。

我却倒吸了一口冷气。

谢止的身后女鬼环绕好似百花齐放,上到八十老太,下到八岁稚女,妖娆妩媚的有,楚楚动人的也有,只可惜死相都太过难堪。

我咽了口口水,心中犯怵。

正默默祈祷着,其中一个女鬼却突然僵硬地转头看向我。

「你,看得见我们?」

此话落,眨眼间所有的女鬼都悠悠转头看来,诡异的笑容在她们脸上绽开,下一瞬她们一窝蜂冲到了我的面前。

苍白的脸怼在我的眼前,流血的七窍似乎还散发着腐烂的腥臭,我强忍着不尖叫出声,却仍旧苍白了脸。

「娘娘。」

「阿澜。」

谢止担忧上前的同时,角落里的殷元烨已经闪身挡到了我的面前。

他宽大的衣袂垂落在我的眼前,好似竖起的坚不可摧的盾。

我只听他冲着那群女鬼冷戾吐出一字:

「滚。」

一字落,殿内阴风乍起,滋滋燃烧的油灯瞬间爆灭。

黑暗扑天灭地般袭来,血雾蓦地弥漫,一阵尖锐刺耳的惨叫声拨断了我颤动的心弦。

灰飞烟灭,顷刻之间。

殷元烨让开时,我眼前已经没有了任何女鬼,他风华不乱,可捏着衣袖紧攥着仍不住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的担忧。

我的手脚冰冷,脑子却发起了烧,看着那三分像的眉眼,莫名鼻尖一酸,心中一恸。

就像万里冰封的湖面遽然破出一个洞来,伴随着那吱呀吱呀的裂冰声,说不出是心碎的声音还是心动的声音,但总归还是冷得酸楚而痛苦。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转头去瞧谢止。

寝殿里的油灯灭了大半,唯有谢止身旁的两盏还倔强而顽强地散发着幽光。

我颓然坐在阴翳里,他孤身站在暖光中。

11.

谢止担忧地遥遥望我,他刚想上前却被我制止。

「我去唤宫女来添灯。」谢止说。

「不必劳烦太傅。」我叫住他,「太傅此来,有何事?」

谢止还是走了过来,他将信恭恭敬敬地放在我的案上,回到:「鞑靼那边,骨力阿图的回信到了,他说已经准备好了,万请娘娘放心。」

「好。」

我捻起信,没有看谢止,而是用余光悄悄瞥了眼殷元烨,却不料被他抓个正着。

我讪讪转头,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问谢止,「太傅可还有其他的要事?」

「陛下今日的课业没有完成,臣自作主张责罚了他,还请娘娘恕罪。」谢止又是恭敬的作揖,他似是从不敢看我。

「他该罚。」

「陛下……」

谢止还在说着我却仿佛听不见了般,因为殿内那仅剩两盏的油灯又灭了一盏。

我看着身边的煞神,哪敢让谢止再说什么,只道:「辛苦太傅了,明日之事重大,太傅早些回去休息罢。」

谢止的身形一僵,他没有动,低着头,良久道:「娘娘,日后还是少吃些屏山老道给的丹药。」

我皱了皱眉,眼皮都没撩,敷衍应道:「好。」

得到了回答,谢止终于抬起头,冲着我又揖了一礼。

「臣告退。」

谢止转身向外走去,我看着他清隽如竹的身影,突然出声:

「太傅,日后到尚书房找我罢。」

我执政三载,民间就传了三年我在宫中私养面首之事。

传闻中,我与那伶人在御花园里纠缠不休,我威逼利诱,伶人欲迎还拒。可事实上,哪有什么娇弱美丽的伶人,只有刚正不阿的谢太傅。

那日我不过是为了感谢谢止在朝堂上的解围,想送他些我亲手做的梅花糕,不成想被宫中里的碎嘴子们看到了。

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竟说我在宫中私养了三千面首。

真真是泼天的一盆脏水就往我身上倒。

自那后,朝中那群老顽固似抓到了我的小辫子,弹劾我养面首的奏折纷如雪花,我自诩身正不怕影子斜,从未在意过,可是这一刻我却莫名有些怕。

连殷元烨都会误会,那他是不是也会误会?

一灯如豆,微弱的烛光落在谢止的身上莫名让他的面色都黯淡了几分,他的声线平稳得有些僵硬:

「是。」

最后的一盏油灯在谢止踏出寝殿的那一刻悄然熄灭。

黑暗中,我听见殷元烨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12.

「对不起什么?」

他别以为我没听见。

「没什么。」殷元烨不说。

我一气去拽他,不成想,我的手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我一惊,一个踉跄,失了平衡,脸面朝地向下摔去。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我的腰身好似被一股力量稳稳托住,随即我便被温柔放在地上。

殷元烨能触碰到我,我却触碰不到他,这不公平!

「对不起,当年之事。」殷元烨说。

这时我才想起,刚刚他是想说什么的,却被谢止的到来打断。

「你说,当年怎么了?」我站定,借着泠泠月光去看他。

「当年,他……我没有负你,那夜我——」

殷元烨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怎么灯都灭了?」

「娘娘!娘娘!」

急急躁躁的小宫女慌慌张张地呼唤着,像只无头苍蝇,突然间,她捂住嘴,放低了声音:「难道娘娘和谢大人……」

该死的,流言便是这般传出去的罢!

我终于忍不住出声吼道,「本宫在这呢!」

小宫女吓得一哆嗦,匍匐在地:「娘娘恕罪,奴……奴……」

她颤巍巍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砍你头,说,什么事?」

不知为何宫中总是盛传我手段毒辣,杀人如麻,虽有几分道理,但却过于夸张。

「陛下批奏折时发了,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好多东西,说要见娘娘。」小宫女道。

殷恪,这个小王八犊子。

我愤愤地瞪了殷元烨一眼,却似是在透过他瞪另一个人,「我秋凤澜欠你们殷家的。」

说罢,我掀起裙摆风风火火地往尚书房赶。

13.

我去尚书房给殷千澈送梅花糕时,第一次见到了殷恪。

其实说是为谢殷千澈救命之恩给他送糕点,但也不过是个借口,左右我只是想见他。

那日,殷千澈显然和殷恪吵了一架。

尚书房的门窗破了一个洞,沾着斑驳墨迹,砚台碎在门口,殷恪就这么跪在一地狼藉里。

年仅八岁的小太子爷气愤又委屈地通红着双眼,倔强地吸着鼻子,昂着头和殷千澈对峙。

「她是个娼妓,您怎么可以将我寄养在她名下?」

「难道我当真是野种吗?」

殷恪怒红着眼,像头愤怒的小狼崽。

我握着糕点的手有些不稳,这两句话的信息量着实有些大。

殷恪是皇后沈如意的儿子。

当年,沈如意要嫁的本是燕王,却因在沈府家宴中被抓到与殷千澈睡于厢房,而改嫁了殷千澈。此后,沈如意母凭子贵,成了皇后。但自殷恪出生以来,殷千澈便没让沈如意带过殷恪,一日都没有。

时间长了,宫中便传闻殷恪不是殷千澈的儿子,而是沈如意与燕王的孩子,当年沈家知道燕王夺嫡无望,便算计了殷千澈,好将女儿嫁给殷千澈,保沈家一命。

殷千澈立于上首,他的目光竟有意无意地往门外我所在的方向扫来,我仓皇地往一旁躲了躲,竟是有些心虚的怕他看见。

靠着门板,我只听他道:「她不是娼妓。」

我捏着白玉盘子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一时间竟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替自己赎了身,是个清白的姑娘,她现在是我的贵妃。」

那是种怪异的感觉,我说不上来,大抵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个清白的姑娘。

殷千澈对着殷恪续道:「殷恪,现在你是太子,将来你会成为皇帝。如果有闲言碎语,你该做的不是去争吵辩驳,而是去扼杀。你是不是野种不由旁人说了算。」

就像我是不是娼妓,不由旁人说了算。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最后一句话,殷千澈是望着我的眼睛说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哪来的勇气忽然从门后蹿了出来,许是他给我的。

原本堆满冰冷霜雪的眸子在这一刻有如春风过境化作一滩春水,碧波涟漪泛在他的眼底,荡漾在我的心口。

殷恪顺着殷千澈的目光回头看我,一眼,又迅速转过头。

他还是直挺挺的跪着,我却走过去,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放、放肆!你竟敢……」

我笑眯眯地看他:「小太子便那么喜欢跪着?脚不麻?我可是跪过很多次,我知道那般姿势跪得膝盖最痛,就像是有千万根银针扎着。」

「要你管!」殷恪凶道,像只张牙舞爪的假扮老虎的狸奴。

我把手中的梅花糕递给他,揉了揉他的脑袋:「回去命小宫女拿冰来敷一敷,好好躺着休息……」

我的话没说完,殷恪便拍开了我的手,打翻那盘梅花糕,跑了出去。

他落荒而逃的样子有些狼狈,那红彤彤的耳根子更是狼狈。

我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糕点,却被一只手抓住。

节骨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握住我温热的手腕,指尖的凉意侵入我的肌骨,带起一阵酥麻。

「本是送给我的,对么?」

我莫名耳尖一烫,面上一烧。

继而在我诧异的目光中,殷千澈捡起一块糕点,擦了擦,又吹了吹,一口咬了下去。

「殷千澈。」

这一刻,我甚至忘了那些规矩,直呼他的名讳。

我伸手拦他,却被他箍着手腕握得更紧。

「好吃。」

殷千澈说着冲我偷偷使了个眼神,像是暗示着什么。

我回头看去,只见殷恪扒着门缝探出个脑袋来,在被发现后,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撒开手,一溜烟没影了。

那日,殷千澈同我说了好多殷恪小时候的事情。我只是静静的听着,那时我并不懂他的话中之意,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将殷恪托付给我了。

殷千澈如是说:

「殷恪,是个好孩子。」

14.

「殷恪,是个小王八犊子。」

我如是骂。

我往尚书房赶,殷元烨飘在我的身边,像是忠贞不二的鬼将军保架护航。

自从能看到鬼后,我才知道宫里原来有这么多这么多的鬼。

「桀桀桀。」

渗人的笑声不觉于耳,我看着殷千澈将一个又一个扑上来的鬼踹开,不解道:「我可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这么多鬼往我身上缠?」

「你倒不如问问自己吃过什么丹药,用过什么符篆?」

我心虚得只能转移话题:「那谢止呢?」

想到那一堆缠着他的女鬼,我便头皮发麻。

「童子。」

言简意赅,我却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得找个太医给他看看。」我低声道。

殷元烨骤然踹飞一个鬼的脑袋,不,两个。

我连忙改口道:「不,找几个姑娘给他看看,想来谢太傅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其实我曾给谢止安排过几门婚事,但他总是百般推脱。

「为何宫中厉鬼如此之多?」在殷元烨又赶走一个厉鬼时,我不由问道。

「执念未了者,离不开祂的葬身之地。」

执念未了者——

「陛下——」

就在我即将到尚书房时,一声戚戚然好似杜鹃泣血的悲唤声如利剑射来,将我钉在原地,我停住步子,面色煞白地向那东南角的行宫望去。

尚书房的旁边原是姝嫔顾玉姝的寝宫,在顾玉姝死后便荒废了,如今已经草木萋萋。

夜色凄惶,那一座行宫好似一樽棺椁。

可也就是突然间,那棺椁的盖板被掀了开来,躺在其中的人乍变成鬼,女子那曾经的一头秀发如今倒像是飘扬的招魂幡。

发丝翻飞中露出俏生生一张腐烂溃脓爬满白蛆的脸。

「陛下——」

殷元烨的面色在这一瞬苍白。

15.

顾玉姝死极惨。

将门虎女,生性本烈,她是投湖自尽的。

殷恪寄养到我名下的第二日,前朝后宫都闹翻了天。就在殷千澈在朝堂上和朝臣打机锋的空档,我正和殷恪在御花园的湖边踢毽子。

「谁要玩这个!」殷恪很是嫌弃:「这是小孩玩的。」

可他不也是小孩么?

我微微一笑,并不恼:「既然是小孩玩的,想必太子殿下一定会罢。」

我把毽子丢给殷恪,殷恪拿着毽子不踢也不是,踢也不是,最终还是一咬牙,还是踢了起来。

五彩翎毛飞扬,翩翩若蝶翼。

殷恪得意的笑,却在下一秒没接住毽子时涨红了脸。

「该这样。」我捡起毽子教了起来。

奇的是殷恪这次倒没有嫌弃我,反而跟着我学了起来。

他倒如殷千澈所言那般聪慧,没学一会儿便会踢了,甚至能和我对着踢。玩得正欢时,有宫女忽然来唤我。

「娘娘,皇后娘娘有事找您。」

我皱了皱眉,看了眼殷恪他却是不敢看我,只把玩着手中的毽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兹事体大,娘娘。」宫女催促道。

我再是看了眼殷恪,这回终于抬起头看我,沉着一张小小的脸:「你要去便去。」

「等我,我会早些回来。」说罢,我跟着宫女走了,只是走到一半我忽觉得不对劲,这不是去皇后宫中的路。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只听远处扑通一声响,随即便传来宫女的惊呼声:「小太子落水了。」

我知坏了事了,什么也不顾往回跑去,远远便见一群人围在池边却没有一人跳下去救,只戚戚然垂泪,叫得好似太子薨了似的。

我怒上心头,扒开人群,不假思索地便跳了下去,压根儿忘记了自己不识水性这档子的事。

冬日的湖水刺骨,等抓着殷恪的胳膊时,我自己不知道呛了多少口水。

我只知道殷恪不能死。

我把殷恪托给岸边的人时,自己已经没了力气。

我的身体里像装满了石头,不住地往水里沉。

阳光被浑浊的湖水割裂出条条缝隙,就在我几乎要被淤泥裹住时,殷千澈出现了。

他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如天神降临,救我如水火。

我被殷千澈捞了起来,几乎快不省人事,头脑昏涨间,我只听见他震怒道:「此事,朕必彻查到底。」

16.

彻查到底的结果是一切都是顾玉姝指使的。

是她指使宫女故意引开我,然后指使宫女推殷恪下湖。她本意是嫁祸给我身边的宫女,却不想那宫女经不住严刑拷打,将她招供了出来。

多么拙劣的一个局。

我躺在床上听见门外的宫女窃窃说着前日顾玉姝投湖的事情,她没说她被贬为了庶人,本该送到宫外的皇觉寺,但她却不愿,反而是毅然投了湖。

没有哭哭啼啼,没有大吵大闹,只有心死的悲戚。

我知道那湖水有多么刺骨,也知道那淤泥有多么沉重,我只见过她一面,可那一面却让我忘不了她,忘不了她眼中的悲戚。

也就是她死的那一日,宫外传来消息,她的哥哥顾盛叛国,投靠了鞑靼泄露了机密,致使殷元烨五万兵马全军覆没。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顾玉姝在寝宫内跳湖时飞溅的水滴似遥遥坠落在了午门,化作晕不开的血渍。

我越想心中越凉,凉到极致时,沈如意冲了进来。

她那双状若平静的眼睛下藏着极致到疯癫的情绪,像是海面下深不可测的漩涡。嘴角边微微的笑意渐渐扩散成狂笑,表情狰狞中带着死一般的悲凉。

「我们都被利用了。」

沈如意持刀步步逼近,在她语无伦次的描述中,我才知道,殷恪醒来后,竟在朝堂上长跪不起。他说没有任何人推他,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沈如意威胁他这么做的,一切都是沈如意为除掉我和顾玉姝的阴谋。

惊天翻转,哗然大变。

如此档口,又有消息传来,顾盛投敌叛国是被冤枉的,其实背后另有其人。

顾氏兄妹的死,枉死。

17.

枉死之人执念最深。

顾玉姝没有朝我扑来,反而扑向了殷元烨,她嘴里喃喃的是:「为何要利用我阿兄?为何我都照你说的做了你还要杀他?」

殷元烨掐住顾玉姝的脖子,娇嫩如花茎的脖子在他手中纤纤不堪一握,似乎下一秒就会折断。他冷着眼,道:「你看清楚我是谁?你阿兄并非死于我手。」

顾玉姝愣愣抬头,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你好好想想,你阿兄忠烈,若不是甘心被利用怎么可能会情愿赴死?你以为他当真没有做错事吗?如今,你阿兄已转世为人,你何必执着?」

豆大的泪珠顺着顾玉姝坑坑洼洼的脸颊流下,一时间和那扭动的白蛆竟别无二致。

殷元烨松了手,顾玉姝无力跌落,伏地啜泣。

哭声哀悼,我心中不忍,伸手去扶她,却忘了我根本触碰不到她。

顾玉姝有所感觉似的抬头:「凤澜姑娘。」

她眼中仍旧满是悲戚,嘴角扬起一个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的弧度。

「那日,我不是故意要陷害你。」

话落,她的身体竟开始之间破碎,如早满是裂痕的碗乍然彻底碎成齑粉。我捉不住她,只能无力地看着,她一点点与光同尘。

「所以,执念未了者一旦了却执念,就会这般离开吗?」

我转头看向殷元烨,忽的出声。

「殷千澈。」

我的嗓子出奇的干涩。

「我……不是他。」

「呵,放屁。」我冷嗤一声。

「你看清楚,我当真不是。」

我不愿死死地闭着眼不肯看他,也不愿转过头,可无形中一股力量强迫着我睁眼抬起头来,逼着我看向那张丰神俊逸的脸。

那是二十一岁的殷元烨,风华正茂的少年将军傲然的眉眼与那人冷冽的眉目虽有几分相似但神韵却是截然不同。

我心中酸涩,却不死心,仍旧倔强:「好啊,若你真是殷元烨,你告诉我,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的事。」

「我知道你喜欢吃酒酿丸子,每次我来你都要我给你带上一份。我知道你睡觉的时候习惯侧躺着睡,知道你的右肩上有一块状若蝴蝶的粉色胎记,知道你腰间有两颗小痣,知道你在我用力时弄疼你时会忍不住流泪,知道——」

「够了!」

我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打断了殷元烨。

这些殷千澈不会知道,因为他从未碰过我,我们相处不过七日,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那日他揉了揉我的发顶。

殷元烨沉默下,他静静地看着流下泪来的我,黝黑的双眸中眼神翻涌,似卷起滔天巨浪,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你当真这般爱他?」

「可你合该嫁给我的。」

那几个字尽管艰难却仍从他嘴里吐了出来:「当年,我未负你。」

「当年他早知鞑靼勾结朝臣欲借和亲之名夺边塞城池,便将计就计,降旨让我出京去娶鞑靼公主。那夜我进宫,苦苦跪在他殿前,求让他替我给你赎身,好好护你,待日后我归来,我便向你负荆请罪,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你为妻。」

我不敢看殷元烨,只能死死盯住他衣袖下紧攥着仍旧发颤的指尖。

「可他却见死起意,横插一刀将你封为贵妃,让你做皇后。他甚至利用你——」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我知道。」

殷元烨的面上划过一丝惊诧,他垂着眸,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整个天地的光,都已经被藏在了他心底,不愿被任何人照亮。

「那你该知道他虚伪,卑鄙,心机深沉。」

他道,声音颓靡,有气无力。

「是啊,他怯懦,自卑,但为什么我仍旧爱他,死也忘不了他?」

明明和我抵死缠绵,纠缠半年的人是殷元烨,明明他其实并未负我,可我却没有一丝昔日的心动,我竟还是忘不了那个只与我短短相处了七日的人。

我看着殷元烨,幻想着自己应该狠狠给另一个人一巴掌,在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扇出五个红指印,让他微红着湿润的眼眶,歉疚地看我,抱着我跟我一遍遍的说他爱我。

可事实上,我碰都碰不到殷元烨,更何况——

他。

抬起的手握拳,无力垂下。

我憋着泪,穿过殷元烨的身体,一步一步离去。

18.

殷元烨在后头远远唤我,风随着他的声音而起,我几乎寸步难行。

终于,忍无可忍之下,我憋着一股气,冲他骂道:「滚!殷元烨,你快回去投胎吧,快走吧。我不恨当你负我之事了。」

风终于停下。

落叶寥寥洒了一地,竟是莫名落寞。

我的心仿佛漏了一拍,我再没有听到殷元烨的声音。

但我来不及难过,暴跳如雷的殷恪像头小狼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

「秋凤澜,你不准走!你不准走!」

「我就知道明日封禅大典后,你就要走了。你把奏折都让我批,就是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这个骗子。」

「秋凤澜!你敢走,我……我就全城通缉你,调动虎威大营,把你抓回来。」

我的衣袖被殷恪死死拽着,一低头,就看见他眼眶通红。

「皇宫这么好,我才不走呢。」我故意逗他。

殷恪变了脸色,冷冷低声道了一句:「皇宫,才不好呢。」

像想到什么似的,殷恪突然道:「不对,你刚刚是不是在喊谁的名字?你到底吃了李屏山那老东西多少丹药?那日,那日我以为你真的要被雷劈死了。」

「我命那么硬,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我没好气道。

殷恪看着我,似一横心,道:「秋凤澜,你别吃那些丹药了,你忘了父皇吧。天下好男儿如此多,我替你寻千万面首,你……」

殷恪的话没有说完,周遭又有狂风肆虐而起。

我抬头,却不见殷元烨的身影。

风迷了眼,我的眼眶被吹得生疼,又好像要掉下泪来。

「恪儿,我不会走的。」我一点点将殷恪被吹乱的头发轻轻抚正:「明日封禅大典,可能会发生大事,届时你不要怕。」

殷恪嗤笑:「我是一国之君,又怎会怕?」

「明日封禅大典要去皇觉寺祭祖,你可能会见到你的母后。」

话落的那一刹,我感到了殷恪的僵硬。

良久后,殷恪的唇嗫嚅了一下:「她怎么能算我的,母后?她疯了,她早已不是我的母后。」

19.

殷恪在朝堂上指认沈如意后,殷千澈大怒,下旨废了沈如意。

沈如意没有接旨,反是抽刀闯入我的寝宫。

沈如意提着刀向我刺来时被我一脚踹到在地。我出生市井,论和青楼里的姐妹们打架可没输过。

但沈如意却下了狠心,不管不顾地挟刀扑来。

「他利用我要杀我所爱之人,我怎会让他得逞。」

她双目赤红,宛如一堆燃尽的死灰泛着余温的红。

我与她厮打纠缠,眼见着我握住了那剑,沈如意竟是握住我的手,将剑竟是送入了她自己的心口。

那一刻,沈如意笑了。潦倒的凤钗勾乱一头秀发,她好似那幽冥爬出来的鬼,冲我诅咒道:「你们不会得逞的。」

说罢,她便倒下了,也就是这时一群人冲了进来。

便是这般巧,宫女太监在先,其次便是殷千澈和一堆朝臣。

后宫,从未如此热闹过。

我手脚冰冷地跌坐在地上,无数嫌恶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如刀似剑,似要将我生生凌迟。

「陛下,此般恶毒的娼妇怎能为一国之母?」

有人开头,便有人应和。

「陛下,万请三思,此妓低微卑贱,心思龌龊,毫无女德。」

「陛下——」

有老臣跪地,泪洒当场,似要以头抢地,以死谏言。

这不过是一场明目张胆的阳谋。

我笑了,捡起地上的刀,指向了那厉声骂我毒妇的朝臣:「阖宫上下都知是沈如意持刀闯入我宫中,我若有心杀她害她怎会如此莽撞愚蠢?」

「伶牙俐齿的毒妇!」有人反唇相讥。

我刚想骂回去,却骤然听见殷千澈一声断喝。

「够了!」

我握着刀的手颤了颤,心中轻嘲了一声,倒没多么伤心。

我刚想自觉的跪下,就被殷千澈揽入了怀中,他将我手中的刀抽出,凛然指向了那位老臣:「诸位是瞎了吗?是沈如意要杀朕的皇后!朕的皇后,绝不是心狠手辣的毒妇。」

「朕信她——」

我鼻尖突然一酸,眼眶变得滚烫,心底先泛上微微的酸,继而涌上难抑的委屈。

千般诋毁我皆能抗,可一句安慰却顶不住。

「可陛下,她终归伤了如意。」

清朗的声音传来,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被人推了出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一身是血的沈如意身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陛下,您废了如意,对她打击太大,她才做出傻事来。如意是有错,可她终究是恪儿的母亲,愿陛下饶如意一命。让如意到皇觉寺苦修三年,为国祈福,修身赎罪。」

殷千澈抿了抿唇,两人的目光相碰,俱铿然森然,不避不让。

这不过是一场明目张胆的阳谋,他想救沈如意一命。

后来我才知他是沈如意的小叔,权倾朝野的沈家家主,沈玓之。可等我知道这些时,殷千澈已经不在了。

那时他尚能将我护于身后,可此后我却只能一人踽踽独行,面对血雨腥风,明枪暗箭,朝堂诡谲。

那日的结局,沈如意终究是疯了,被送到了皇觉寺。

20.

我叹了口气。

看着殷恪失落的眉眼,只能抱了抱他:「回去休息罢,我去替你把剩下的奏折批了。」

我唤宫女将殷恪送回寝宫,自己一人掌了一盏灯悠悠地往尚书房走去。

灯火飘摇,明明是两个人,却只映照出一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这夜,我在尚书房批了很久的奏折,一些是朝政之事,一些是拐外抹角骂我的,还有一些是纯粹直接骂我的。

我早已见怪不怪,可殷元烨却闷声把这些折子投到烛火里,烧了个干净。

火光氤氲,映照着他凌厉的眉眼晦明难辨。

犹记得三年前,殷千澈也是这般将那些弹劾我当皇后的折子烧得一干二净。

那时我伏在案边看他。

他执朱笔批红,工笔也以描摹的俊朗眉目有时会微微皱起,好似远山隆起,我不经伸手去想去抚平,却被他捉住了腕。

奏折散落,墨染玉肌。

我看到殷千澈喉间一动,目光中倒映的烛火妖冶跃动,他箍着我手腕的指尖越来越烫,灼热之意顺着经脉传进我的心中,燎原一片。

我颤颤闭眼,可只等来他拢紧了我的衣衫。

「陛下,可是……嫌我?」我有些失落地抬眼。

「不是。」殷千澈回得很快,他的嗓音中带着压抑的低沉喑哑。

他抬手一点点拂过我的眉眼,似在虔诚的信徒描摹神祇,狂热却克制。

带着万般情绪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殷千澈似乎想说什么的,可脱口而出却是:「早些回去休息。」

我心中说不出的闷,不愿走,便扭头蜷在案边不理他。

就像现在这般,我不愿理殷元烨,便是看也不看一眼他,那夜殷千澈闷头批了好久的奏折,而这一夜我闷头批了好久的奏折。

也不知奏折是什么时候批完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我伏在案上,身上却披了白色的大氅,依稀是初遇时殷千澈披我身上那件。

「殷元烨。」

我叫,却见不到一个鬼影,也没有人答应。

尚书房里空落落的,回荡着阵阵余音。

「殷元烨。」

我又唤。

没唤来该死的殷元烨,反倒唤来了比殷元烨更该死的屏山老道——李屏山。

「嗨!」瞎了一只眼的李屏山重重叹了口气,冲我道:「娘娘可别叫了,人早走了。」

李屏山似乎有些犯难,他皱着眉头,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堆,正当他嘀溜这那只独眼,算着怎么应付我时,却有宫女来了。

「娘娘,要去皇觉寺了,封禅大典快开始了。」

我掌权三载,手段雷霆,早已惹了朝中许多人不满,那群朝臣日日嚷着要我还政于殷恪,眼看着时机成熟,我也确实没必要自己摄政。

我换上盛装,跟着宫女刚要走,却突然折回,从尚书房的密阁里抽出一把匕首,藏在袖中。

「这倒是把好匕首。」

李屏山赞道。

我一笑,眼底尽是肃杀之意:「一刀封喉的好匕首。」

21.

我用这把匕首第一次杀人是在封后大典上,我用这把匕首割下燕王的首级。

封后大典的最一道仪式是去皇觉寺祭祖。

可是在皇觉寺,我和殷千澈却遭燕王挟兵造反。

箭矢凌空而来。

极其歹毒的是,那箭射的是我,似乎料准了殷千澈会为挡剑似的。

血花喷然炸裂,血珠子串儿似的飞溅在我的眼上,滚烫好似热泪,我错愕地看着殷千澈在我面前倒下,心的一角轰然坍塌。

殷千澈的面色在瞬间苍白如纸,见我止不住的落泪,他便颤巍巍的抬手,用染血的指尖一点点揩拭去我脸上的泪。

「阿澜,我怕是不能陪你到最后了。」

他的目光明明那般不舍,却硬要强撑着扯出一抹笑看我。

「不要……不要为我难过,我早晚都会死的。」

殷千澈咳出一口血,就像那在尚书房的每一个深夜。

在陪殷千澈在尚书房批奏折的那些夜晚,我其实都没有睡着,我的睡眠向来很浅,即便殷千澈再隐忍压抑,我还是能听到那玉碎般的咳血声。

在这生命弥留的最后一刻,殷千澈往我的手中塞了两样东西——一把匕首和一枚玉玺。

「阿澜,好好活下去。」

殷千澈的指尖在我脸颊上一顿,拉出一道锋利的血痕后,终是无力垂落。

我呜咽着,像是有无数血块堵在我的喉间,我的心头。有时,有些痛痛到极处便成了麻木,心还在这里,心却已不见。

我看着那傲然立于远处,志得意满的燕王,终是拿起了匕首。

他执剑冷眼讥嘲的看我似看蝼蚁,此番他以诛妖后,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挟三万精兵奇袭皇觉寺,可他不知的是殷千澈早已料到了一切。

他以为的奇袭,不过是一场瓮中捉鳖。

远处森冷的箭尖对准了场中的燕王,等他惊觉自己的人马已经所剩无几时,一支箭穿透了他的胸膛。

他跪倒在地,口中鲜血宛如悬河落下,我掐住他的脖子,逼着他抬起头来。

那双原本满是得意的眼睛此刻只有死气,他含糊不清的说着,似是在求饶,似是在供述背后之人,可这一切都不重要。

「我知道,你被人利用。」

我将匕首架在他的项上。

「他们终究会下去陪你。」

手起刀落的刹那,我厉声道,鲜血在我与姗姗来迟救驾的沈玓之间飞洒,我知道他听得到这句话。

22.

「你终究会下去陪他们。」

沈玓之掐住我的脖子时如是说。

三年的一切在今日重演。

此番封禅大典本就是朝中老臣逼我放权还政于殷恪所提议,我知这不过是沈玓之的筹谋,他定会在最后一道仪式——皇觉寺祭祀的典礼上动手。

果然如我所料,他等不及了。

凌空的箭矢射来,宛若和当年一般恶毒,直冲殷恪的眉心,仿佛那射箭之人早已料到我会替殷恪挡下这一箭。

我挡在殷恪身前,莫名感觉一股力量在将我拉开,可我却死死不愿动弹。

终于,血洞在我心口炸开,我听到了殷恪歇斯底里的呼喊宛如凶猛呼啸的冷风在我胸口穿过。

只是他还没够到我的衣角便被沈如意拉开,弯弓执箭的她看着拽住殷恪的衣领冷然望我,她的身旁坐在轮椅上的沈玓之阴鸷地笑着,掐住我的脖子。

「太后娘娘,一切都该结束了。」

沈玓之面色狰狞,他似乎废了好大的力气才下手掐我。我不知是被他掐得几乎窒息,还是痛得几乎窒息,我的脑中走马灯般闪过我这一生数不清的画面——

那年千夫所指中,横眉冷对所有人的冷硬面孔。

那年坠湖时,波光粼粼的水底凝着担忧害怕的模糊的眉眼。

那年雪地里,万千纷扬雪片中俊逸若尘的帝君。

可最终,那画面定格在那年凄冷雨夜中,血泊里小巷子里奄奄一息的如玉公子。

殷千澈,原来我们早就见过,可我直到这一刻才想起。

「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喃喃道,泪砸了下来,沈玓之的手却松了。

我听见沈如意痛彻心扉的哭喊,我听见谢止清脆刚正的声音,「沈玓之,你与废后沈如意三年前投敌叛国,害小侯爷,鼓动燕王造反,刺杀先帝。今又假借封禅大典,欲刺杀太后和陛下,阴谋造反,谋权篡位,你认不认!」

沈家投敌叛国的证据我查了很久,直到前不久我收到了一份来自鞑靼的信。原来鞑靼内乱,新首领骨力阿图为降服十六部,需要兵马,便把当年老可汗与沈家互通的信件寄了过来,作为筹码。

我答应了他,但附加了一个条件,借一些人马帮我平定沈家叛乱。

虎威大营为沈玓之所控,我怕我手中兵马不够,而调动其他省府兵马恐打草惊蛇,便借他鞑靼精锐人马三千,刚好探探他鞑靼合作之诚意。

但我没想到,鞑靼如此有诚意,那骨力阿图竟亲自来了上京。

铁甲摩擦的铮然声在我耳畔响起,我虚虚的睁开眼,看见一张与殷千澈眉眼有三分相似的脸。少年的傲气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沉稳肃冷。

如鹰般锐利的双眼扫来,却陡然愣住,那一刻我们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诧。

那不是骨力阿图,那分明是——

殷元烨。

23.

我确实命硬。

雷劫没有劈死我,沈如意那一箭也没能射死我。

那日,谢止和殷元烨的及时到来挽救了局势。眼见兵败如山倒,沈玓之被杀,沈如意发了疯般要来杀我。

寒刀凛冽,一如当年。殷元烨本欲冲来救我,却在看到有人将刀劈向另一个姑娘时生生止步。

我静死亡的来临,期待再睁眼的那一刻能看见殷千澈。

但沈如意的刀又一次没能落下,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的那把刀,让刀尖生生停在我的眉间,落不下一下。

绪满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豆大颗地滚落出眼眶。

风又扬起,温温柔柔,似有人在轻轻替我揩拭。

沈如意的刀终究没能落下,她万万没想到最终杀了她的那个人是殷恪。

一场闹剧就此落罢,醒来时,我看见李屏山又在做法。

我随手抄起枕边的东西砸了过去打断他。

「我折寿做法给你召他呢。」他虚虚躲过道。

我冷笑,吐出一字:「滚。」

「放下他啦?」李屏山凑到我跟前,生怕我不会打他似的,他看着我,忽然长叹一声:「看来没有。」

心中的痛楚被戳破,酸水冒了出来。

「他不愿见我,我又再找他有何用?」我心中难受,语气也低落了三分:「他明明就在我眼前,而我却没有认出他。」

「是他太狡猾。」李平山道。

我咬牙切齿,蓦的掉下眼泪来:「确实狡猾。」

直至今日我才知,殷千澈到底布多大的一盘局,他将所有人都利用了。

他早知道殷元烨是长公主与鞑靼将军骨力木戈的儿子,便故意让他去处理与鞑靼和亲之事,他早知道他定会借机深入鞑靼内部,一统鞑靼十六部。

他早知道顾盛与沈家有往来,顾玉姝为了她的阿兄为了顾家愿意豁出性命,成为他在后宫的棋子,他便借此将手握兵权的顾家连根拔除。

他早知道沈玓之是他当年消失不见的十九叔,一心想夺帝位,暗中勾结鞑靼,撺掇燕王谋反。

他早知殷恪是沈如意和燕王的孩子,当年沈如意和他被捉在床全然是沈玓之和燕王的阴谋,沈如意爱慕沈玓之即便恨透了燕王,恨透了殷千澈,恨透了殷恪,也愿意一直隐忍。

他早知道我是当年那个巷口救了他的女孩,他便一直在暗中护我。

犹记那年雨夜凄惶,救下他后,他曾问我要何答谢。

那日我刚被人羞辱,说是低贱,便随口戏言,来生定要登上高枝,做顶尊贵的皇后,若做不成皇后,做那侯府夫人也是可以的。

他说不用来生。

我只当他哄我,却不成想这一句无心之言被他一直记在心尖。

「他是爱我的罢?那他为何不肯见我,为何不肯告诉我?」我问李屏山。

「世间唯情一字最难说破。天下顶聪明的人会因情变得愚钝,顶勇敢的人也会因情变得怯懦。」

李屏山说得高深莫测。

我不由想到了曾在尚书房密阁里看到的一幅幅我的小像和那一封封未送出的信。那字字句句皆是所爱,却皆不敢公之于人前,只能私藏在书房中,锁在那一闸四方天地里。

想到了无数个深沉睡去的夜晚,他窥伺于床边,滚烫炙热的目光和不敢落下的唇。

「他确实怯懦。」

「可娘娘确实勇敢。」李屏山说道,似是钦佩:「守着这么一个偌大的天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沉默了,忽然问道:

「能再做一次法吗?」

「娘娘不必找先帝,或许先帝一直都在。」

24.

上上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李屏山走了,殷元烨也要走了。

一位鞑靼姑娘乖巧的缩在殷元烨怀里,眨着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小心看我。

看着那位姑娘我有一瞬怔愣,叛变后,我曾与殷元烨在宫中喝过一壶。那时,我看到他为这姑娘挡的刀,他看到了我为殷恪中的箭。

我们释然一笑。

终究是,错过了。

「走好。」

我和殷恪将殷元烨送到宫门口。

殷元烨在马上向我遥遥点首:「珍重。」

风雪很大,他用披风裹紧了怀中的姑娘,调转马头,往巍巍皇宫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天地辽阔,是他的草原。

而我带着殷恪一步一步往回走。

深红色的高墙渐渐吞没我和他的身影,皎洁的雪盖住了深浅不一的步伐。

「秋凤澜,你若喜欢殷元烨,我便把他捉回来,囚禁在宫中。」

「想什么呢,我只爱你父皇一个。」

「可你们只相处了七日。」

是啊明明只是短短的七日,怎么要我用长长的一生去忘却?

「才不是七日。」

你的父皇爱了我好多好多好多年。

「那是多久?」

我笑而不答,殷恪又问:「你想他吗?」

「想。」我答,替他也答了:「其实你也想罢。」

殷恪沉默不语,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恪儿,其实他一直都在。」

大雪飘扬,却不曾落到我和殷恪的肩上。

像是有人撑着伞跟在我们身后,同我们一起前行。

他,一直都在。

【完】

以上就是登高枝小说的章节免费在线阅读,全文故事情节紧凑、幽默、妙趣横生,作者文笔代入感强,让读者深深的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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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雁丶小可爱点评:

《登高枝》开头很好的中间部分好虐心啊,看的我都代入了,作者小尸妹文笔很棒呢,结局很完美,强烈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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