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近一点点
我向来是个期望值很低的人,但在去往挪威的飞机上还是会忍不住想,她看见我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虽然不至于会惊喜,却也没想过她会毫无笑意,甚至有点烦躁:“你先自己找个地方休息吧,下班之后一起回去。”
我识趣地离开她的办公室,在关门的那一瞬间听见她的怒吼:“你们怎么办事的,几个人看他一个半残不残的人都看不住,医院给你们开工资是让你们吃白饭的吗?”
我合上门,四处看了看,人们三三两两,或独自等候,或互相宽慰,于是拉着行李箱,找了一处安静地方坐下。
楼梯间很黑,没有声控灯,想来是鲜少有人来,于是放心哭出声来。
还是有点可笑的,没有她的这么多年,雨天没伞一个人淋雨回家的时候没有哭,被喜欢围坐在一处的邻居说闲话的时候没有哭,无数次假装懂事的委屈也没能让我哭,如今倒因为几年前就已经清楚的东西忍不住了。
哭的累了,突然鼻尖嗅到一股刺鼻的烟味。
“着火了?”我小声嘀咕着,正欲开口喊人,一道冷冽的声音截断我的话。
“我在抽烟。”语调很平,听不出半点情绪,还有些沙哑。
我被惊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抬眼去找声音的来处。
咔嚓。打火机的光闪了闪,他又续了一根。
我循着那点微光看见了他的侧脸。
他实在不像是个来自人间的活生生的人,睫毛长而密,眼波无漾,沉寂得像是一滩死水,鼻梁高挺,胡渣没刮干净,七七八八落在他的薄唇四周。
打火机发出的光暗黄,却也掩不住他脸上的苍白,额头上似乎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握着打火机的左手虎口处还留着一道狰狞的伤疤,活像地下的修罗。
若是换到平常,我在马路上也一定会避开这种人走。
那天却也不知道怎么了。
“把烟灭了,我不想吸二手烟。”我语调生冷,看向烟头发着亮光的地方。
那人没回应,良久,发出轻蔑一笑。
“你出去,把楼梯间让给我,想要多少钱,我给。”声音比刚刚多了些戏谑,依旧听不出情绪。
楼梯间内只有我和他,我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起伏的心跳,他那带着点调笑意味的尾音落在我耳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有病吗?
“不愿意。”我干脆盘腿坐下。
片刻,他发出一声轻笑,像是自嘲,随后把烟掐灭。
“不逗你了,走了。”语气比刚刚温和许多。
咚咚。
那人每走一步,好像都会发出声响。
他打开楼梯间的那刻,耀眼的光亮透进来,笼罩了他的周身。
他拄着拐杖,却也看得出身姿姣好,就是有点瘦,蓝白色病号服干净整洁,甚至看不出半点褶皱。
我就这样盯着他,突然地,他回过头。
整张脸就这样曝露在那线光亮下。
憔悴,枯槁,像一艘停摆的驳船。
但不容否定的是,他长得很好看,冷僻,矜贵。
“下次哭的时候,能不能放开点,嘤嘤嘤抽泣哪能哭的痛快,哇哇哇哇才像话嘛。”
声音清冽,尾调亲昵。
我怔怔地看向他的脸,出神想着,不是修罗,是神祇才对。
啪嗒。
门被他顺手带上。
我回过神,擦了擦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去找妈妈,不,还是用母亲作为称呼吧,毕竟不熟络,也不常喊。
在我三岁时,她与爸爸离婚,只身赶赴挪威,说起来有些荒诞,她是为了她那年少时爱人,抛下了爸爸,抛下了我。
她的爱人,患了败血症,就在这家私立医院接受治疗,她干脆投了简历,在这家医院任职。
听说她来挪威照顾他的第三年,他就走了,可能是薪资优渥,又或许是俗套的舍不得,她留了下来。
直白来说,她很聪明,这么些年,也渐渐混到了副院长的位置上,背后有多少那个男人的助力,无从得知。
我找到她时,已经晚上9点了。
眼前的妇人瘫坐在医院里清一色的长椅上,面容里是掩不住的倦怠,低着头,盘卷起的头发里几根银丝就这样暴露在我眼底。
看来她过的也不怎么样。
“秦院,周先生找到了,已经让傅姨带他回病房了。”
一个年轻的护士匆匆来到她身边,急声说。
秦烟这才抬起头,得到宽慰似的叹了口气,又对那个小护士交代:“你传达一下,告诉下面的人,这件事不要在周总面前提。”
交代完,她才注意到身侧的我,淡淡道:“走吧,回公寓。”
“嗯。”
公寓离医院很近,不大,一尘不染,没有半点生活气,她应该很忙,不常回来。
“你大学入学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大概下个月15号开学,这几天你可以到处看看。”
她撂下这句话,就回医院去了。
我在公寓待了2天,没出去过,偶尔看看书。
挪威的冬天几乎终日不见阳光,十点天亮,下午三点天就黑了,与这个公寓一样,没有人气。
第三天,我出门了,漫无目的地走在奥斯陆的街头,并不像想象中冷清,混混、乞丐三三两两立着,时不时投来打量的目光。
街头的西式建筑是我曾在浏览器中无数次搜索到过的样子,身临其境倒平添了些视频里无法体会到的肃穆感,空廓,悲凉。
美是肯定的,不过与空荡荡的公寓、与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与点烟的他一样,一样冰冷。
我没有多作停留,兜兜转转来到了那个私立医院。
所以说命运终归是命运,偶然的,必然的,不容篡改的。
如果那天,在奥斯陆街头,有个谈吐风趣的青年人与我搭讪,我们也许会在一个格调高雅的咖啡厅说说笑笑,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
可是没有。
我还是来到了与他初遇的医院,他还是闯入了我的世界,没有防备的,无可避免的。
再次见到他时,他正安静地坐在草坪前,在轮椅上。
走进了发现,他戴着耳机。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草坪上的人们正嬉笑打闹,一些小孩也穿着病号服,看长相,应该是挪威的本地人。
突然想到,和他在楼梯间的第一次相遇,他的中国话很纯正。
这是在挪威,或许应该惊喜惊喜遇见自己人的。
“你是中国人?”许久没讲话,我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刚开口便想扶额,一是他戴着耳机,二是这句话实在有搭讪的嫌疑。
正尴尬踌躇着,身前的人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见我也在看他,便搭腔:“是。”
我接话:“好巧。”
随后无言,一阵沉默。
他按下轮椅右侧的按钮,整个人转过来,向我笑笑:“那边有一个长椅,去那儿坐坐?”
我有些讶异,他与楼梯间的那个人实在不像。
他会很自然地笑,哪怕依旧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感激,他教养很好,没有让我的话落地,以主动的姿态化解了我的尴尬。
后来,又无关痛痒地攀谈了几句。
他是个善于交际的人。
让我想起我那个玩的要好的同学,她人缘很好,也从未和谁红过脸。
一次聚餐时,我问过她的心得,她只笑笑:“不要和别人谈太深层的东西,会把自己的观点与看法展露的东西。”
而她把那些几乎能与每个人去闲聊的东西称作“屎尿屁”,我笑笑说有些不雅,她瘪瘪嘴:“就是无关痛痒啦,意思差不多就行。”
而眼前的人就是一个深谙这种相处之道的人,谈挪威,谈天气,谈这所医院,谈让他安静的地方,谈爱看的书,但对他自己,对更深一点的东西,却只字不提。
他开玩笑说,挪威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地方,阳光少得可怜,不适合久居,会致郁。
“我现在抽烟都抽的多了。”他说出这句话时,嘴角也依旧挂着淡淡的笑,舒服,疏离。
“可不是,还想霸占楼梯间呢。”我学着他开玩笑的语气。
他像是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天是你啊,实在对不起了,上次心情不好,发疯了。”
“没关系。”我摇摇头,想着这人自嘲起自己来倒也不留情。
“冒昧地问,上次为什么哭的那么厉害,大家都是中国人,如果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
他静静看着我,眼神真挚,见我不说话,又幽默地添了一句:“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毕竟我的钱都多到想腾出来买楼梯间了。”
噗嗤,我被他逗笑了。
明明那么装逼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坦然自如,并不让人生厌。
我想了想,片刻,接话:“没什么,就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太难闻了。”
他愣了愣,随后又恢复神情,淡淡地说:“是啊。”
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看见秦烟向我们这边走过来,他似乎也看到了,笑意有一瞬僵在了脸上。
随后又恢复如初,笑着看向秦烟:“秦院长。”
“歇的久了,难免无趣。”那人很自然地接话。
“对了,这位小姐也是中国人。”他侧过头看我,话却是对秦烟说的。
“她是我女儿。”秦烟看向我,眼神里是我从未得到过的慈爱与柔和。
“是嘛,还真不太像呢。”那人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秦烟的脸僵了一瞬,随后恭维:“是啊,不像您和周总,两位都是人中龙凤。”
我再听不下去,丢下一句“有些累了,先回公寓了”,未等秦烟接话就走了。
我没回去公寓,反正秦烟几乎不回去,也不会管我究竟在哪儿,在外面转了一圈,在天将将黑的时候,去了医院的天台。
和那个人口中说的一样,确实是安静的地方,三两横椅,一个被淘汰的老式沙发,就是没有人气。
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就立在天台边上,身型瘦削,光背影就就让人觉得悲伤。
是他?
他这是要……跳楼?
“是你吗?”我终于开口,声线都带了些发抖的意味。
他转过头,那张脸就这样笼在黑暗里,我心慌得更加厉害,那人动了动,竟又往天台边缘退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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